不对。
脚步声是从右后方传来的,不是从葡萄架底下来的。
他倏然睁开眼!
从歪斜的视线看去,小胡同蜿蜒悠长,月色下影影绰绰的树影,为这条旧街巷点染出岁月的痕迹。
而闫肃家门头一侧的青砖上,挂着的木牌斑驳发花,似乎是钉子松动了,居然无风自颤了一下。
紧接着,杨今予看到了脚步声的来源。
木门槛先踏出了一只鞋子,那只鞋子有些年头了,粗粝的千层底几乎要翻毛边儿。
鞋子的主人步履如点水,正常人几乎不会注意到有脚步声,那是岁月的磨砺加注在他身上的本事。
是闫父。
“......”
可能,他不是个好孩子,神仙不想给他好运气。
第133章 起风了
“老闫, 这是要去夜钓嘛?”
曹爸离的最近,先感应到身后站了人,看到闫父背上斜背的渔具, 随口打了下招呼。
而杨今予四肢僵化,还保持着弯腰撅屁股的姿势, 耳朵贴在葡萄架上, 一时间忘了反应。
只觉得浑身血液凝固。
他见闫父对曹爸点点头, 视线有如实质落到自己身上。
那种眼神像把历世百年的刀,杨今予避无可避,仓皇接住了霜刃, 两条视线在空气中相撞。
果然如闫肃所说, 闫家过中秋是穿长褂的, 闫父身上一袭天青色,细长的渔具袋在他背后横了一米多长,乍一看像位背着名剑的游侠。
他发花的辫子垂在峭直的肩背, 有几缕碎发松散, 但不显邋遢,更有几分高手的随性在。
闫父目光停滞了一两秒, 便恢复如常, 收回了落在杨今予身上的复杂。
杨今予心里尴尬难言。
但出于礼貌也不能不打招呼,只好直起身:“......叔叔。”
头皮发麻。
曹知知这丫头极快的反应过来, 从善如流去吸引闫父注意:“闫叔, 过节也出去钓鱼啊,晚上吃月饼了吗?”
纵然心有千千结, 闫家人在外面始终都是保有风度和礼数, 闫父对曹知知颔首,淡笑处之。
曹知知状似随意挪了几步脚, 恰好挡到了杨今予身前,隔绝开了那随时都能烙印过来的如炬目光。
丫头天真的小动作,全都落进了这位年过半百的父亲眼中。
闫父突然偏头,握手抵在嘴上咳嗽起来,咳了一串才将将被他忍了回去。
“哎哟,老哥你感冒啦?感冒就别去河边了,晚上风才大呢。”曹爸唏嘘一声,又勾头往他身后看,“小刀小肃呢,让他俩给你拿件外套穿着再去吧。”
闫父平缓了呼吸,神色如常:“没事,有劳费心。”
说着他就要提步告别,但在转身那一刹那,杨今予又收到一道似是不经意间瞥视的余光。
那余光意味深长。
总觉得,闫父并不只是看了他一眼这么简单,更像是有满腹言论已经提到了嗓子,却又因有外人在,只好作罢压了下去。
杨今予毫无来由的慌了一下。
直觉如果就这样暂时风平浪静,回头一定会全数化为鞭策,加倍落到闫肃身上。
随后他听到自己的声音,几乎是匆忙且不受控的从喉间滚落而出:“闫叔叔!”
闫父闻声回眸,古井似的深眸里,略微流露出一丝意外。
曹家三口人乃至谢忱,也纷纷或意外或疑惑的看向他,不知道杨今予要干嘛。
杨今予如同钢丝铁索上的杂技演员,也不知自己哪来的一腔果勇,主动张开双臂拥抱危险:“您去哪里钓?可以带我去吗,我想学钓鱼。”
曹知知脸上的惊讶直接变成了惊吓。
闫父本来是双臂自然下垂,听见这话,忽然负手转过身,认真凝视杨今予有一两秒钟。
杨今予没看错的话,他眉头是微微上挑了一下的。
随后闫父淡淡问:“有渔具吗?”
曹爸热心肠,也没觉出这俩人哪不对,大大咧咧一拍大腿:“嗨呀,你想学钓鱼不早说,你让小婵去客厅拿,她知道我那套渔具在哪,先用我的——嘶,不过我就那一套,忱忱呢,你想去不?要不你俩轮着用。”
杨今予给谢忱递了个眼神。
谢忱有点纳闷,他知道杨今予肯定不是想钓鱼,但一时间也猜不出杨今予找闫肃他爸是想干嘛。
作死么这不是。
谢忱耸耸肩:“不了,他自己去玩吧,这个时间我差不多该回去了。”
曹知知把渔具包拖出来,看似窄窄长长的体积,重量其实不轻,里面鼓鼓囊囊装着整套装备。
杨今予接过来背到肩上,清瘦的肩膀陡然往下塌了一寸,并没有闫父那么轻盈。
曹妈曹爸同时摆手:“去吧去吧,好好玩啊,钓鱼挺好玩的,让你闫叔教教你,改明儿再过来吃饭。”
曹知知忧心忡忡看了杨今予一眼。
闫父人淡如水的转身:“走吧。”
而最应该处在风暴中心的当事人闫肃,此时并不知道外面已经风云变幻。
他往自己手臂上缠着纱布,用嘴撕开绷带,一只手灵活熟练地给伤口打了个结。
打完结他拉下衣袖,心事重重往窗外看了一眼。
不多时,少年虽然眼底忧郁,但嘴角逐渐生出一抹笑意——因为他今天用枪尖碰到了父亲,划伤了他一寸皮肤。
那这也说明,他与父亲的差距在逐渐缩小。
父亲绝对不是无往不胜的!
闫肃认真复盘起方才结束的晚课。
他在最后一刻窥见了父亲的破绽,落在父亲手背上的一道划痕,仿佛一丝渺小的希望,奇迹般破土而出,一把攥住了失意的少年。
闫肃迫不及待想跟杨今予分享这件事,想告诉他真的不用担心,也不用忧虑。他们没有在原地踟蹰,他一定一定很快打破现状,让自己搏得选择权。
就在他摸出手机的同时,两条信息一同弹出界面,在掌心震了震。
【谢忱】杨今予抽什么风?收到回复。
【知知】哥哥哥哥哥!卧槽怎么回事啊,你爸带杨今予去钓鱼了!就他俩,单独,没别人。怎么办啊人已经走了,他们不会打起来吧?????
闫肃陡然一颤,手机险些掉地上。
烟袋桥下的浅水河,源头原来在上游的一处人工湖,类似城市里的森林公园,有钓鱼专区。
闫父应该是经常在这里钓鱼,轻车熟路行至湖心亭,落了脚。
杨今予跟在他身后,抛开心里的忐忑不说,在这样的中秋夜,晒晒月光,临风夜钓,是很风雅的一件事。
就如闫父其人,是个很会风雅的人。
杨今予见闫父拉开渔具包,从里面拿出折叠凳、鱼竿、鱼饵盒等,他也取下背上的包,学着闫父的动作掏出家伙。
那些与少年气质不太相干的物件,令他显得有些生疏笨拙。
闫父这时看过来一眼,淡淡伸手,替他把怎么都打不开的折叠凳拉开了,弯腰放在地上。
杨今予:“谢谢叔叔。”
明知杨今予说学钓鱼,是醉翁之意不在酒,但闫父还是按照钓鱼的流程,给他细细演示了一遍。
杨今予新奇的发现,这和他理解的钓鱼不太一样。
他以为闫父会掏出一根竹竿,像武侠小说里寒江独钓的老人一般。但没想到还挺高科技,鱼竿上有摇杆滚轮,与小时候放风筝的摇杆有些相似。
每根鱼线上可以挂三支饵,饵用得是红虫,杨今予犹豫了一下,觉得有点恶心,没敢碰。
他尬在原地看闫父一只只替他串好,这画面莫名像头一回上门见人,干等着吃不搭手的儿媳妇。
这是一个繁复的过程,等了有七八分钟,两杆饵都甩下水,闫父目视前方坐定。
杨今予几番斟酌,还没等找好开场白,闫父便先开了口:“你很勇敢。”
他愣了愣。
不知道闫父何出此言,又算不算先礼后兵。
但杨今予思虑再多,也学不会拐弯抹角,便也选择直接:“我找您,是想问一件事。”
闫父扫过来一眼。
岁月的风霜可以将人眼神变得深邃,那是年过半百的老人都会有的沉着。他淡淡说:“问吧。”
“闫肃身上的伤,您亲眼看到过吗?”
闫父闻声,眉头稍稍一蹙,不太满意道:“没出息,他技不如人不从自身找问题,还学会到处诉苦了?”
“没有,是我自己发现的。”杨今予摸了摸鼻尖。
闫父看待闫肃的角度居然是这样的?
杨今予正襟危坐,视野落在湖心:“所以叔叔对他的不满,来源于我吗?”
闫父颇为意外的看来一眼。
由于是在钓鱼,他的声量很尊重鱼,没太大声。但吐出的每一个气息都是稳而重的,让人有种声若洪钟的错觉,这大概是习武人的丹田聚气的习惯:“你敢直接来问我,确实勇敢,也比小肃有担当,是个好孩子。”
